-----歌仔戲傳入廈門初期演出型態初探

曾學文

編按：去年學會劃舉辦台灣歌仔學術研討及系列展演活動，因經費不足而作罷(文建會仍然支持此一計劃，因此答應補助經費新台幣二十三萬)。籌備期間，邀請中國廈門台灣藝術文化研究室的學者，就台灣歌仔戲傳入閩南的歷史及演變為題旨，撰文發表。本文為該研究室研究員曾學文先生撰寫的論文。

　　兩岸對歌仔戲的研究已經逐步走向深入，從不同角度對這一閩台民間藝術進行了全方位的探討。但是，作為鄉土藝術的歌仔戲，生存於台灣，也發展於大陸，對它演出型態不同時期的變化，還沒有較完整的論述，特別是它傳入閩南後，發展道路與台灣的發展存在差異，歷史的分分合合，兩邊的交溶與分流，是歌仔戲極為獨特的發展現象。本文擬就歌仔戲傳入廈門初期演出型態作一粗淺的探討，以就教於方家。
　　　　一、 歌仔戲傳入廈門時引起攻訐的思索
　　研究歌仔戲傳入大陸的歷史，似乎還沒人提及當時一個極為重要的社會現象，那就是歌仔傳入廈門初期會經引起的極大非議。這是研究早期歌仔戲傳入廈門時演出型態所必須了解的問題。在過去幾年研究中，我們曾經採訪了許多早期的藝人，包括較早從台灣跟隨戲班來陸演出的傑出藝人，他們的經歷，使我們有了較多的感性認識，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近兩年我們也曾四處查閱有關當時的文字資料，因為這是一個比較準確記錄和反映當時的情況，它並不會隨著當事人的變遷而記憶模糊。兩方面的比照，使我們的認識更加清晰。
　　廈門，作為一個通商口岸，在二十年代中後期接納了來自台灣的鄉土藝術──歌仔戲。歌仔戲的傳入不是潛移默化的，它曾經給廈門的社會，帶來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情緒。一方面是普通階層的男女，被歌仔戲吸引得如痴如醉，無論劇場或街道旁的草台，哪裡有演出歌仔戲，哪裡就熱鬧非凡，觀者如堵。另一方面，是來自於知識階層的人士的強烈不滿，認為歌仔戲純屬誨淫誨盜，是一種禍害社會的俗物。兩種情緒的集結，引起了很大的爭議，形成了兩造對壘的局面。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廈門的報紙，較為真實地記錄了當時雙方的態度。
　　「台灣女班也是廈門社會中很通行的戲班，據廈門本地人說，廈門一般婦女是最喜歡觀看的，我應朋友的約，在街巷道旁的草台上，也去領教過幾次。第一次去看，不知道是什麼是戲名？只覺得台上演做的角色，扣扣扭扭，騷氣太重了，不但旦角、丑角這樣，就是生角也是如此。我立不住，就走了。後來第二次、第三次．．．．竟觀了不知多少次。所得的印象，和第一次無異．．．．」（註1） 這是當時台灣戲班在廈門演出的情況。一九三０年前後，不斷有觀眾狅熱歌仔戲而迷上了演歌仔戲的演員的花邊新聞在報紙公諸於眾。一九三一年一月一日（廈門時報）曾報導：一位名叫阿寶，芳齡二十的姑娘，迷上了歌仔戲，每當有新戲班到廈門演出，姑娘觀無虛日，於是與該班旦角月中娥結織，後來迷上了月中娥．．．
　　　一月十一日（廈門時報）又有新聞：廈門台灣歌仔戲流行以來，一班智識淺陋之男女，無不為之所動。廈門南轎巷一位四十多歲的婦人，竟煞為歌仔戲所迷醉，每逢表演時，日以繼夜，風雨不辭，在百忙中也一定要去觀看。雙珠鳳戲班在百宜戲院演出，婦人每天都去觀看，終於結識了該班的丑角，以後兩人感情很融洽．．．
　　知識階層的態度如何呢？從當時大小報紙出現告誡人們莫看歌仔戲，呼籲政府下文禁止此戲的不斷蔓延中，可以看出知識階層的強烈不滿。
　　「歌仔戲是一種誨盜的戲劇，其直接間接，貽害社會影響道德很大，自今年來，輸入廈門之後，風靡全島，無論婦女兒童，時時在唱這種淫褻的詞句，甚至做出種種不正的勾當，傷風敗俗，真是怪謬極了，詎意吾廈的黨部，與教育當局，卻置之泰然，目為無傷，這真是令人費解了，我想這種淫戲不禁止，淫詞不禁唱，社會必定趨入坑陷淫靡之態，如困要嚴禁的話，在下提出」四點：

　　一、 黨部應負責嚴厲取締戲院表演。
　　二、 教育局應將其害處訓令各學校，嚴學生看戲習詞。
　　三、 各保公會應取締保內的流氓結組念歌仔戲團。
　　四、 公安局應絕對禁止全市露演行唱此等歌劇，照這樣下去，對於歌仔戲的唱者與演者，定能掃除乾淨，消聲滅影，社會才不致受其貽害，希望民眾依賴的諸公們，及早發點天良做做吧。（註２）

　　「歌仔戲」這名兒，在從前我們不但不看到，而且也未曾聽過，直到前年來，才風行一時的。
　　最初是由某元緒集其妓組織『雙珠鳳』，再而「新女班」的興起，後來，更有人到台聘請『霓生』、『霓進』、『丹鳳』等社來廈表演；同時已有『金升團』的組織。這樣一來，街頭巷尾盡是『伊老伊』的聲調，似乎這擾擾的天下已是太平無事了。為著扮演者是些女戲子，和她們所表演的多屬風流的事，而且說話通俗，所以引得一般楊花水性的婦女，趨之若騖，狂蜂浪蝶，追逐忘形。這種戲劇在藝術上有絲毫存在的價值？她們所做的，如『孟麗君脫鞋』一類的情史，最迎合低級趣味的。其於社會風化上是有著很大的影響；過去中山路的『鬧市戰』，也是為著這種聲調中肇出來的。
　　朋友們，我們小心著吧，別讓你們的妻女淪落在她們的團中；尤其是在這國當前的時候，我們對於這種戲，也應有相當的注意才是。（註３）
　　歌仔戲對傳進來的歌仔戲的態度與同一時期台灣的情況極為相似。二十年代，歌仔戲以旋風式的速度風靡台灣，很快從鄉村進入城市，深受普遍民眾熱愛。與此同同時，士大夫階層的人士表現出強烈的不滿，認為歌仔戲並非台灣戲劇的提升，而是島民膚淺的草根性，追求能的享受，以致產生低俗的歌仔戲。
　　一九二七年至一九三二年，【台灣民報】、【台灣新民報】不斷發表文章，對歌仔戲進行攻訐。
　　一九二八年一月十五日【台灣民報】有文章對重新裝修後的台南市大舞台開演歌仔戲深為不滿：．．．可是事即與所料發生違背，為什麼呢？因為已被台灣有識之識階級認定為傷風敗俗的歌仔戲丹桂社在這舞台開演了，這班歌仔戲是大舞台園丁蔡某主辦，本來官廳方面亦曾禁止歌仔戲的開演。這回不曉得是什麼原因才允許初一開演到現在．．．。
　　一九二八年四月三日【台灣民報】：「宜蘭郡當局向來對於歌仔戲頗嚴禁其開，演至於近來卻取消前的方針，現在在宜蘭街許可兩班的歌仔戲開演，更惹起全街無知的男女，不分晝夜、擁滿戲園，這都因那劇員，一上台，就獻出種種動人情處的醜態，以秋波迷人，故此青年男女，容易被誘惑入迷途，故此郡當對這歌仔戲的取締，須加一番考慮才好了。」
　　一九二九年五月十九日【台灣民報】：「能高座開演中之歌劇，但爾後試看其開，演說甚麼開演是天豹圖，堂堂放唱歌仔調，獻出狎褻醜態備至．．．．致及當地青年之婦女，聞說背夫私奔者有之，流落伶人著有之，甚至在劇場便所內幽會捉奸者有之，常聞街頭巷角，就學之學生口唱歌詞淫調，到處頻聞，地方人甚望當局對於敗壞風俗之點，嚴格取締，則地方幸甚云。」
　　剛剛破土而出的歌仔戲，被視為洪水猛獸，成了社會禍害之根源，士大夫階層把一切罪惡全部歸罪於歌仔戲，他們論及歌仔戲要禁的原因乃：

　　「一、演員的人格卑劣，所以雖另是材料取自二度梅忠孝節義，但是所表演的人員的人格沒有修養，不能夠發表真的意義，倒反利用好劇本
而演出傷風敗俗的內容。
　　二、 歌調很淫蕩，所用的樂器是很低級，調子也是淫蕩，使一般男女聽之會挑發邪情，又且所唱的歌詞也是邪淫也，失去本來演劇的本義，反使青年男女受惡感化。
　　三、 表情很猥褻，在表演中每逢男女談話等表情過於猥褻，用的科白也多淫詞，所以誘引挑動邪情的尤更直接，所以弊害是更甚的。
　　四、 在演員中的男優多是不良的份子，常有引誘挑發女觀客陷入迷途，而女優多行蜜淫迷式男觀客的很多。」（ 註４）

　　台灣與廈門，在同一時期對歌仔戲大加撻討，讓我們看到了當時這種新興劇種流傳速度之快，吸引觀眾之廣，它成為當時兩岸民間藝術的熱門，以不可阻擋的勢頭，衝著社會，震撼了上層社會。歌仔戲招致的攻擊遠遠超出了其他劇種，文化界人士的告誡、呼籲，以至採取強硬的手段，民眾黨甚至召開演講會，聲討、抗議歌仔戲，把「反對歌仔戲」列為綱頂。一九三０年底修改黨綱時，由中央委員會追議，列為社會政策第八條。可見當時歌仔戲的影響力之大。
　　對於歌仔戲前期在兩岸產生的社會現象，我們不能簡單地評判對立雙方的誰對誰錯，這樣就把復雜的社會現象簡單化。但我們可以認為，知識階層的片面性，在於它忽視了歌仔戲這種鄉土藝術產生的基礎，忽視了它作為民間藝術的文化現象的表現。我們也應否認，初期歌仔戲在演出內容與型態上，所表現出來低俗情趣的比重。
　　歌仔戲傳入廈門的最初階段引起了社會的不同反響，眾說紛紜。文化界的大聲呼籲，非但沒有使歌仔戲被嚴禁起來，反而有大批的觀眾被吸引，主要因素還在於它與普通民眾文化需求相適應。歌仔戲是一種極為通俗的戲曲形式，它的語言、音樂基礎乃是閩台觀眾熟悉的方言、民歌，它產生的根基，有著廣泛的群眾基礎。藝術的吸引力，常常是從新奇、熟悉，走向認可、喜愛。歌仔戲輕鬆活潑的內容與形式，與生活極為貼近的表現方式，很自然受到觀眾的喜愛，難怪當時歌仔戲被視為俗物的時候，還是有大批觀眾趕時髦，「伊老伊」成了時興的曲詞。我想不能只簡單地把歌仔戲說成是一種淫戲，假如是淫戲的話，它所吸引的觀眾只能是社會的一部分而已，因為在中國的社會，道德規範和社會約束力還是相當的強大。雖然社會上有些膽大妄為的人，但大部分有良知的人，還是恪守中國人的道德行為，並不願意在大庭廣眾拋頭露面，公開地觀看淫戲，或讓妻兒老小去接受那種醜惡的影響。應該承認歌仔戲在演出內容與型態存在某些比較不良趣味，但是它能夠在短時間內風靡起來，吸引眾多的廈門觀眾，並不能簡單地歸結為它的誨本身的特質，是引起觀眾共鳴的吸引力之所在。

（１）：廈門（江聲日報）一九三一年一月二十九日「人間副刊」。
（２）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廈門時報）。
（３）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十九日廈門（商學日報）。
（４） ：邱坤良著（日治時期台灣戲劇之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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